我生来就不会说话,
我爹说,不会说话好,
生来没有谎话,
才能得成为佛祖座下灵验的金童。
我被打上钢钉,封住口舌,
一层层铜水浇筑后成了金身,
终于,我被供在了庙堂。
日日夜夜,我面前的供桌上香火不断。
信徒狂热,他们口口相传,
说我是有求必应的神明。
我该怎么告诉他们,
再灵的金童,改命也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可我一个生魂,早都什么也不剩了。
1
我是个哑巴,从小不受人待见。
只有村头的刘老汉偶尔会给我点好的吃。
他总是坐在我旁边,笑眯眯地看着我说,「好好吃饭,爷爷等着你长大。」
说着说着,就嚎啕大哭了起来。
边哭边捶胸顿足骂自己。
村子人说,刘老汉自从年轻的时候被山贼偷走了孩子,不久后又死了老婆后,就疯魔了,老觉得别人家孩子是自己娃娃。
有一次差点被当成人贩子抓走,是村长保下了他。
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我十岁生日前,刘老头用一颗糖把我轰出了家门,带着我就要跑。
爬过了大山,好不容易绕到镇上买了进城的车票,警察却说刘老头是人贩子,不由分说抓了他就走。
而我被带回了警察局,村长和我爸妈正坐着等我。
看到我时,我爹一巴掌就抽了上来,「不知好歹的东西,养了你这么多年,还敢跟别人跑了,白眼狼,烂心肝的玩意。」
他还想再踹我两脚,却被村长拦了下来,村长笑眯眯说:「别打了,留下疤多不好看,回吧。」
我看着村长跟警察说了几句话,那个年轻的警察皱着眉头,郑重地点了下头,说道:
「原来那个老头是惯犯,我们会慎重量刑的,你们也看好孩子。」
我想告诉他刘老汉是好人,可只能发出「啊啊」的声音。
我妈拽着我往外面走,还在我腰上的软肉处狠狠地掐了一把。
我吃痛地叫了一声,我妈瞪了我一眼,「嘴给我闭上,不安分的东西,早知道生下来就把你溺死了。」
我噙着泪,又跟着他们回到了村子。
快到村口的时候,村长递给了我一瓶水,我口渴得厉害,一口喝了个精光,结果走了没两步就一头栽了下去。
我晕过去前的最后一眼,只见村长一向和蔼的脸上满是贪婪,看向我的眼神兴奋无比。
我是被疼醒的,钢筋穿过我腿上的骨肉,把我牢牢钉在莲花底座上,尖锐的疼痛感从神经传来。
我爹正拿着锤子,一点点敲烂我手臂的关节,边敲边嘟囔说:「打烂一点,等会好定型,还能省点事。」
伴随着沉闷的敲击声,我痛得直叫,眼泪哗哗地流,被敲烂的骨头碎渣戳着里面的血肉,被钢筋穿过的腿骨发痒灼痛。
我想让他放过我,哀哀地求着,突然,我发出了一声嘶哑的「爹」。我连叫了好几声爹,希望他心软能放过我。
我爹大惊失色,高喊了几声叫来了村长,「村长,这丫头刚才说话了,她叫我爹。」
他焦急地询问道:「她会说话了会不会就不灵验了。」
村长皱着眉头说道:「只要没说过谎就不会不灵,她刚才是第一次开口说话,趁她没说几个字,先把她嘴封住。」
我爹应了下来,转头就让我娘拿了针线缝住我的嘴。
细细的银针穿着鱼线,从我嘴角扎了进去,又从嘴唇上穿出来。
我娘细细密密地缝着,生怕漏了一点,针在我肉里穿梭着,我两眼一黑,生生疼晕了过去。
2
等我醒来时,
眼前跪了一大片人,
都是我熟悉的村里人,是我叫叔叔婶婶的人。
而我双腿被盘起,双手合十,端坐在莲花台上,除了脸上的五官稍微能动动,身上就跟被泥塑了一样僵硬。
好疼啊,没有一处不疼的,我无声地呐喊着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稚嫩的童声响起,一个小男孩指着我说:「佛像哭了,佛像哭了。」
他旁边的老妇人捂住他的嘴,按着他跪下,「不许对金童无礼,快跪下。」
我们村一直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,昌盛了几百年,从十二三个人发展到了现在百十户人家。
据说是最初的族长在山上误闯进了山神洞,自此之后,我们村就开始供养山神。
神明无所不能,只要你给它一点供品。
可它的胃口越来越大,普通的血肉根本不能满足它。
族长又上了一次山,他回来的时候告诉众人说:「神说,以后的供品要充满着怨气,被折磨致死的,活人血肉。」
于是,就有了金童,既作为凡人和神之间的媒介,也是凡人供奉的最佳祭品。
紧接着村长恶魔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,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。
只听他说:「既然金童苏醒了,那现在就要礼成金身,按照惯例,每家出五百。」
随后他一个眼神,示意身边的女人去收钱,一家五百,每个人都掏得心甘情愿。
村长也挣得盆满钵满,高兴得眉飞色舞。
交了钱的人,就可以舀一瓢滚烫的金汞水浇在我身上,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金印。
到我爹时,他舀了满满一瓢一点一点地全浇在我心口上,嘴里还念叨着:「山神保佑我家小儿聪明健康,保佑我家发大财。」
我爹看向我的眼神里,满都是虔诚崇敬,丝毫没有往日里的厌弃反感。
在他们心里,我已经不是人了。
3
全村一百多户都浇完,我已经疼到麻木,身上也跟镀了金一样闪闪发光。
村长赞叹着说:「白面金身,女生男相,这是我们建村以来,最标致的一尊金童了。
即便是当年一顶一的刘老汉闺女,也没出落成这般。」
村里人也都喜笑颜开,金童越标致,山神就越喜欢越高兴,把神哄开心了,还愁有什么得不到,现在既然金童已经塑成了,那么剩下得就只有祈愿这一件事了。
三姑婆迫不及待地想跪下来请愿的时候,村长拦住了她。
他和颜悦色地说:「大家都别急,金童刚塑成,法力有限,一天最多实现三个愿望,咱得轮着来。」
有人急了,嚷嚷着说:「我可没听过这话,供金童这么多年了,谁听过法力有限这个说法,我家老大马上要高考了就等着拜金童呢。」
我表嫂也得了劲,张口应和道:「对呀,谁家还没个着急事了,一天三个糊弄谁呢。」
底下人不满声交错响起,村长脸色一阵发黑一阵发绿,他使了个眼色。
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站了出来,其中村长的堂侄子粗声粗气的说,
「我看谁不听我大舅的话,我大舅说一天三个就是一天三个。」
说完,他就狠狠地瞪上了刚才打头起哄的几个人,尖细的三角眼越显凶狠。
起哄的人立马缩了回去。
我们村祖上是一家,慢慢发展成了好几支,其中村长这一支是目前人最多,势力最大的。
至于村长的堂侄孙杨,据说还跟黑社会沾点关系,大家都不愿意得罪人,刚才嚷嚷的几个人低着头,恨不得缩成乌龟。
村长脸色更好了,他随即安排了每一户求神的顺序,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跟村长关系近的安排在最近,关系远的都不知道得排到啥时候。
再加上大家都清楚,一个金童身上能用来供奉神明的也没多少,赶在前面许愿的用了金童的心肝肺脾作为祭品,后面的就只能用别的活物。
用别的东西供养神明的效果,可赶不上金童身上的五脏六腑。
众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庙外,第一个来求的就是村长。
他点了三支香,跪在我面前,祈求道:「山神山神,我用金童的心脏,换我身体健康,家财万贯。」
我左胸一空,一口血从我原本被缝死的嘴角溢了出来。
我的心丢了,可我没有半点疼意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。
鲜血从我的七窍涌出,沾了一脸,眨眼间又消失不见,就像有一条巨大的舌头仔仔细细地舔过了我的脸,不肯放过一滴血。
这就是神吗?
不过是贪恋人类血肉的恶种而已。
4
村长站起身来,刚一抬脚就是一个趔趄,像是被人踹了一脚扑在了地砖上,年久失修的砖块直接碎成了好几块。
金灿灿的光芒从砖缝透了出来。
村长兴奋得直打哆嗦,徒手扔掉了砖块,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砖露了出来。
足足二十块金砖,拿出来后地上就剩个大洞。
庙外的村里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,这次的金童,是神有史以来最喜欢的祭品。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骚动的人群,每个人脸上都是类似的狂热,他们盯着我,垂涎三尺。
都来吧,都来换,有什么换什么,我神经质地瞪大了双眼,心里一阵狂喜,我早都受够这一切了。
而门外疯狂的人群里,站着一个人,好像是村里人,又好像不是,他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我,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。
我冷漠地注视着他,不管是谁,都休想拦住我的路。
哪怕是——
剧烈的痛感打断了我的回忆,腥涩的鲜血涌到嘴里又生生被我咽了下去。
这次是我的肝脏。
跪在地上的,是村长的堂侄孙杨。
他连香都赶不及插,神色狂热地许愿要用我的肝脏换苏雨当他老婆。
苏雨可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,还是全村出落得最水灵的姑娘。
我讥讽地看着他,就他也配。
我没了肝脏,村长勃然大怒,他冲上去狠狠地抽了孙杨一巴掌。
「大舅,你干啥,」孙杨被抽得身子一歪,惊愕地瞪大了双眼。
村长生气地说:「香都不插,有你那么求神的,但凡惹神明动怒,不收祭品,死的就得是你小子。」
村长快速地瞟了一眼外面的村民,粗声说:「没有我和香烛作保,那就是对神明的不敬,要遭天谴的。」
孙杨怯懦地低下了头,又不甘心地问道:「那我刚许的愿。」
村长恨其不争,「小命还在就不错了,还敢惦记女人。」
随后又对外面的村民说,「今天第一天,先到此为止吧,明天轮到谁了谁再来。」
我看着底下的这出闹剧,心里一阵发笑,为了垄断这交易,村长真是不择手段。
不过,也方便了我做事。
我眼含讥讽,看着庙门口的人群窃窃私语,神色各异,其中有几个人脸上挂满了对村长所言的不信任。
大部分人到底还是听村长话的,毕竟村长在村里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。
村民陆陆续续地走了,孙杨被村长留下来看庙堂,村长跟他叮嘱几句之后也离开了庙里,走之前还不忘用大锁锁牢大门,这是防着有人半夜来许愿。
但真的有心的人,他这点手段怎么能拦得住。
半夜,孙杨找了几个蒲团铺了一下坐在上面打盹。
一根空心的管子从窗户角角伸了进来,丝丝缕缕的烟飘进庙里。
不一会,孙杨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,鼾声如雷。
一个女人蒙着口鼻翻了进来,是村长弟弟的老婆。
不,应该说是遗孀,一个不缺男人遗孀。
5
村长老婆嫌恶地踹了一脚地上的孙杨,又绕到了我面前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脸。
她大抵是看到了我嘴上透明的鱼线,她迟疑了一下,问道:「我知道你是村头那个孩子,你还记得我是谁不?记得的话眨两下眼睛。」
我眨了两下眼睛。
怎么可能不记得她是谁,没有她,哪能有我的今天。
没有她,就没有我。
没有她,也不会有金童。
她娘是村里的老神婆,靠着歪门邪道挣了不少钱。
在之前,金童都是用村里出意外死掉的婴孩塑成。
但从她和村长好上了之后的两个金童,都是在活着时被铜水浇筑,深受穿筋断骨之痛的少女。
第一个,是刘老汉的女儿。
第二个,就是我,她的亲生孩子。
我其实是她在婚前和村长通奸的产物,她以为生下了我,就能留住村长。
谁知我天生是个哑巴,村长也不认我,转头就娶了刚读完大学,满腹诗书的表妹。
而她,却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。
她终于死了心,决定嫁人,那肯定不能带着我这个拖油瓶。
于是她娘就趁着天黑,把我丢在了村头那户没有孩子的人家门口。
小弟还没出生时,捡我的爹娘以为我是老天送给他们,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孩子,虽然我是个哑巴,但还是颇为爱护。
但没过几年弟弟出生了,我爹高兴得不行,他一个弱精症还能有亲生孩子,属实是老天保佑了。
有了亲子,我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。
要不是隔壁的大姨劝着说,他们留下我,好歹再养几年就能嫁人换彩礼。
我才没被赶出家门。
老神婆临死前,蹒跚着脚步悄悄地来看我,不知出于什么心态,她告诉了我一切。
我才知道,我的亲娘原来是她。
那个时候,她已经和村长弟弟结婚好几年了,但没生下一儿半女。
听说还跟村长不干不净地勾搭着,因为这事还和她男人打了好几次架。
村里人都说,她男人就是生生被她气死的。
而现在,她站在我面前,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一点点撕开缝在我嘴上的鱼线。
我的嘴被鱼线断裂弄得血肉模糊,她还拿了张帕子替我擦掉留下来的血。
她动作轻柔,眼里氤氲着水汽,声音颤抖地跟我说:「宝宝,对不起,妈来晚了。
但凡妈妈早点知道我的宝宝在这里受苦,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你救出来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