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我从支教山区回来后的第三周,刚一进家门,就看到我妈坐在沙发上,两眼通红。
茶几上滚满了白色的卫生纸球,撒在一份体检报告旁边。
「妈?」
我一脸懵逼,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。
「小坤!」
我妈一把给我搂住了,脸埋在我肩窝里嚎啕大哭。
「小坤……你之前,你自己也不知道么?你一点都不知道么?你这孩子,你怎么那么让人操心!」
我惊呆了,一把拿起桌上的体检报告。
一连串的上升和下降箭头,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。
就算不是专业的大夫也不难看出来,这里面的指标极其不正常——
尤其是有一项叫什么甲胎蛋白的,数值高得吓人。
翻到后面的诊断结论页,上面重点标注,肝区有较大的不平整肿块占位,而且甲胎蛋白是重要的特异性肿瘤标志物,多见于原发性肝癌或严重病毒感染导致的其他恶性肿瘤,建议立刻到门诊进一步确诊。
我妈用手机查了,结果越查越绝望。
「我就说你前一阵的怎么总是头昏乏力,身体都这样还要张罗着去支教,去支教!」
「都是你们学校领导号召你这种没脑子的小年轻,这下得了吧!肯定是在山沟里不干不净的,传染上病毒了!」
「不行,我得找你们学校领导负责!让他们给你捐款!得给你治病!」
我妈哭哭啼啼地进屋去了。
我捏着体检报告愣在原地,大脑宕机了十几秒钟。
我想,我妈应该是太伤心太绝望了,所以才说那些荒唐话的。
因为早在十五年前,我爸也是肝癌去世的。
所以我想,体检查出这个特殊指标异常的高,再结合家族的遗传病史,估计都用不着去门诊确诊,十有八九是癌症没跑了。
但问题是,这不是我的体检报告哇!
我翻到体检报告的首页,姓名和工号是我徐小坤的没错,但内页姓名身高体重年龄这一项上,分明写的是我弟弟徐振乾的名字!
事情回顾到三个月前,我应召报名学校组织的支教活动。
之前学校给我们这批志愿者老师每人发了一张体检套餐卡,让我们自行预约体检,确保身体无恙才能加入支教队伍。
毕竟要在那样的穷乡僻壤里待三个月,有慢性基础病的肯定是不行的。
但我有一段时间因为低血糖头晕不舒服,不久前已经自费做过一次全身体检了。
于是我找到组织活动的老师,专门问了人家一下,说我这个近期的体检报告行么?不用再浪费钱重新做了吧?
行政老师说可以的,但体检套餐卡是买给我们的福利,也不用退回去。
有两年的有效期呢。说是让我明年再去检查,或者给家里人用都行。
就这样,那张卡被我随手放在了鞋柜上。
没想到我弟这阵子准备报了一个西藏徒步的旅游团。到那种高反严重的地方,也是要做个出行体检的。
于是他吱也没吱一声,就把我的体检卡用了。
直接去体检机构核销,挂的我的实名账号。
但体检表上是他自己的签名和勾选套餐。
我拿着体检报告进屋去找我妈。
我以为她还在为我伤心痛哭,甚至真的一气之下打给我学校领导老师去闹,那可真就太荒唐了!
虽然我知道,告诉她真相的结果,一定会让她比现在更加伤心绝望。
毕竟我心里有数,我跟我弟,在我妈心里的地位是真的不好比的。
但现在的医疗技术比十五年前可是要进步多了,我弟才二十岁,或许还有机会治。
而且就算砸锅卖铁,也会给我弟弟治的吧。
我刚走到房门口,果然听到她在里面打视频电话——
但不是跟什么学校领导,而是跟我二姨。
2
「你说这咋这么巧,她爸前些年走了,她也得了这样的病。怎么治?多少钱也是人财两空的!」
是我妈的声音。
「你说他爸留下那套在租的房子?开什么玩笑,那是要给小乾将来结婚用的。什么还小啊,马上就二十了。不得提前准备起来?」
「明年他专科毕业,得买辆车了。而且老房子不得装修才能住人?手里那些存款肯定是不能动的。」
「我琢磨着,实在不行就让她们学校捐款,或者弄个什么水滴筹轻松筹的,反正尽人事听天命吧。」
我二姨:「啊,那你不得跟小乾也说一声?毕竟是姐弟俩,感情深着呢。而且现在不也还没确诊么?」
我妈:「那我去问问小乾先,或者先拿两万块钱意思一下。」
紧接着,我妈便拨通了我弟弟的视频电话。
对面乱嗡嗡的,看样子像是在网吧。
我弟:「什么意思?我姐得绝症了?」
我妈:「哎,支教回来查出来的,也不知道是那边染上什么病毒了还是怎么着了。你在哪呢?要么先回来,咱们商量商量。」
我弟:「找我商量什么,我还能有本事给她治啊?病了就带她上医院去呗。」
视频那边滴滴答答,一通乱杀,我弟没有放下手里的游戏。
我妈:「那上医院不得花钱啊?我上个月不是刚帮你交了旅游团的两万块?小乾,妈跟你商量下,要不这次你先不去了,把这个钱退了,带你姐去医院看看。治好治坏的,看总要先看看的。」
我弟一听就急了:「神经病啊!我都跟我同学约好了,还有一周就出发了!这次去西藏徒步半个月,是我们早就计划好的毕业旅行!怎么就差我这两万多块钱么?你不能让她先去借花呗,先去检查啊?」
「再说了,要真是我爸这个病,能治好么?你不会是打算把家里房子都卖了吧!那不是给我结婚用的么!」
「你自己也说了,当年我爸得了这个病,我奶非要卖房子给他治。幸亏我那时候小,把房产证撕坏了嘿嘿。补办交易至少一个月,结果我爸没等到。这不就是天意?反正我是不会退团的,说别的没用!」
我妈:「哎,我也没说要卖房子呀。我怎么可能同意卖房子呢?那不就是想,样子总得做做,那毕竟也是你姐。你要是不想退团,那就算了。别生气了,好好去玩吧。」
挂断我弟的电话,我妈坐在床上叹了口气,似乎又在给我舅舅打电话。
我妈为了我,也是真的“尽心尽力”啊。
我站在门口,不知不觉的,泪水流了满脸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,我把我爸的遗像从柜子里找出来,用袖子擦着上面那层淡淡的灰尘。
爸爸走那年我九岁,已经有了很明晰的记忆和认知。
他活着的时候,我的童年还是有色彩的。
我爸以前是体制内的小职员,听说是有了我以后,才辞职下的海。
他说我是他的小棉袄,掌上明珠,女儿家可不就是得富养起来?
我爸做生意赚了些钱,吃穿用度,样样都是最好的。
即使后来有了我弟弟,他也绝没有一丁点重男轻女的心思,反而对身为男孩的弟弟更加严厉一些。
我记得有一次,我爸出差回来带了两块特别精致的蛋糕,分给我和我弟一人一块。
我弟那会儿才三岁,不懂事,自己的留起来不舍得吃,还想要把我那块分走一半。
我不肯,他就在地上打滚,又哭又闹。
最后被我爸揍了一顿,两块蛋糕都给了我,弟弟一口没吃到。
可因为长期的应酬和辛劳,我爸最终还是病倒了。
查出来的时候,已经是肝癌晚期。
这几年,他赚了两套房子和几十万的存款。
如果当时咬咬牙,坚持治疗,或许能够等到合适的肝脏移植。
但我妈担心人财两空,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没着落,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。
我不能怪我妈心狠,或许换个人设身处地,也会做出相似的选择。
但我真的不能不怪她在后来的这十几年里,近乎疯狂一样的偏心我弟弟——
在这个家里,我的就是弟弟的,弟弟的还是弟弟的。
妈妈总说,你是女孩,咱家得靠你弟弟这个男孩。所以我无权争,不能抢。
这是命。
对,这是命。所以他得绝症的命,我也是抢不来的。
我抱着我爸爸的遗像睡了一晚。醒来后,我将藏在枕头下面的体检报告撕去带名字的扉页。
没办法,我知道我妈的尿性。为了我弟,必然倾家荡产砸锅卖铁。
可我也才二十四岁,我也不想“人财两空”啊。
3
来到单位,同事小唐见我气色不好,很关心我。
我笑笑说自己没睡好,休息会儿就没事了。
「是不是没吃早饭?我去给你买点吧,一会儿别再低血糖了。」
小唐是个挺勤快挺温柔的男孩,比我小一岁,今年初才来我们学校实习任教的。
他离开工位跑出去,抽屉半掩着。
我看到里面有一份体检报告,蓝色的封皮。
我是女的,所以我那份是红的。
这次去山区支教,实习生小唐跟我一起报的名,也是一起回来的。
所以临出发前,他也去这家跟学校合作的体检机构做过体检的。
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两句对不起,趁周围没有人,悄悄抽走了这份体检报告。
下午我没课,请了半天假。
打车来到距离市中心很远的边郊位置,找了一家图文打印店。
我把小唐的体检报告复印了一下,然后多出了两百块钱,让老板给我重新排版了一张扉页,换上我弟弟的名字和体检日期。
就这样,一份崭新的伪造的体检报告新鲜出炉了。
然后我来到我弟他们长年包卡的网吧,找到了乌烟瘴气里的徐振乾。
「姐你怎么来了?」
我弟摘下耳返,一脸惊诧。
「你用我体检卡了?」
我把“他的”体检报告扔给他。
「账号是我的工号,寄到我单位去了。」
我弟接过来,翻翻翻,冲我嘿嘿一笑:「我记得我告诉你了啊,我下周出去旅游,要看体检报告才出票。」
我故意:「所以,其实钱还没交咯?」
我弟赶紧改口:「交,交了,早交了。不能退了。」
我心里冷笑,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?
见他在翻报告,我担心有细节露馅,有点紧张。
我:「不用看了,挺健康的,除了尿酸有点高,少喝点碳酸饮料吧。」
我看了一眼他堆在机位上的可乐瓶,外卖盒子,全是高糖高油高碳水。
再瞅瞅那张蜡黄油腻的脸——
这么自我毁灭一样放纵的生活习惯,他不绝症谁绝症?
「你旅行社是哪家?咱家楼下那个么?我帮你送过去吧。」
我借口说我顺路回去。
「不用不用,我拍两张给那个顾问就行。」
我弟咔咔查查拍了十来张照,发过去。
「都没事就行了,走个流程而已。」
我施施然:「也是,哪有那么不幸,一家人各个是绝症?」
我弟没理我,他已经重新戴上了耳返,回到他的战场上。
他应该是不知道我听到妈妈给他打电话的事,所以假装不知道我“得了”绝症。
他惦记着他的旅游,怕我哭哭啼啼逼他退团。
开玩笑,我怎么能做这么残忍的事?
那可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啊,才二十岁就得了绝症,最大的心愿就是跟他这帮兄弟去西藏徒步毕业旅行,我怎么能让他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呢?
离开网吧,我找个没人的地方,用打火机烧掉了这份体检报告。
我不确定我的行为到底有没有触犯法律,不留证据是该有的谨慎。
但道德肯定是不道德的,不过没关系。
我的道德,在昨天我弟弟和我妈打电话的时候,就已经被他们一口一口蚕食掉了。
回到家时,我妈在做晚饭。
表情悲伤,一脸憔悴。
她看起来像是为我操心难过,但做的却是我弟最喜欢吃的红烧肉。
「回来了?」
听到我进来,我妈擦擦脸上的油烟。
我点头:说我刚从医院回来。
「大夫说,十有八九就是了。不过保险起见,还是让我做一下全套检查,光自费就要小一万。」
我妈轻轻啊了一声:「你还没发工资啊?」
我:「没到月底。」
而且我刚参加工作,在这三线小城市,老师一个月也就五千多。
「你支教补助呢?」
我妈悻悻问了一句,随后一拍脑袋:「哦对了,你拿给我了,前个礼拜给你弟报旅游团了。」
我胸口像被什么深深堵了一下。
「妈,我今天去网吧遇到小乾了,他旅行社都还没出票。能不能让他……这次先退了?等我病好了,以后还有机会去的。」
我妈想了想,面露难色:「小坤,小乾盼这次旅游盼了很久了。」
我深吸一口气:「一定要去西藏么?那边高原,气候也很极端。那么远,那么贵……」
对于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来说,缺氧,低压,高寒,尼玛你看着buff叠的,多危险啊!我心说。
我妈:「小坤,你是姐姐,你得理解他。男孩子家,多出去走走,多见识见识,将来才有出息啊。何况你这个病,说实话,也不是他省一次两次旅游,就能省出来的。」
我:「那我只能想别的办法了。」
就这样,我和我妈坐在餐桌前,等着我弟弟。
直到快十一点了,他才晃晃悠悠地回来。
桌上的红烧肉都已经完全凝固了,他顶着熬夜的黑眼圈,跟肉大眼瞪小眼。
然后突然一yue——
冲进洗手间,吐了。
因为肝病,最忌油腻了。
我妈赶紧跟进去,拍抚,关切。
「怎么了这是?让你别总熬夜,别总吃垃圾食品,唉,又吃坏肠胃了吧。」
我弟抹抹嘴,不太耐烦。
「你俩大半夜把我叫回来,什么事啊?我把兄弟都鸽了,等我上排呢!」
我妈瞅瞅我,又瞅瞅我弟,不开口。
于是我开门见山,直接跟我弟摊牌了。
我说,「我想治病,需要钱。」
医生说,现在大概率是中期,还有得治。
我妈叹了口气,也不装死了。
她说,小乾,咱家那个房子的租金,上个月才交的,不都是打你卡里的么?
付三押一,六千多块呢。
「要不你把这个钱先那个你姐,去医院好好做个检查?」
我妈可能觉得,这已经算是她能给我争取到的最大公道了。
然而我弟回避了眼神,嘟囔道:「哪还有什么六千啊。我不都还,还花呗了么?」
我看一眼他脖子上挂着那副新耳机,戴森的,差不多正是这个价。
他上个月用花呗支付的,分期付款。
4
「小坤,其实这个病,就是个无底洞……你爸当年就是这个病,医生也说兴许还有希望,可最后,还不是人财两空?」
见我弟这边一毛不拔,我妈转脸又劝我。
我却再也忍不住了——
「所以我也应该活活等死是不是!」
我妈吓了一跳,我弟却依然戴着耳机,专注手里的游戏,毫无反应。
我站起身,一把抢过他的手机,狠狠砸在墙面上。
多日来压抑的情绪,临界崩溃地爆发出来。
我的眼泪冲出眼眶,我说,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。
最后一次。
「你们到底肯不肯出钱救我?」
我怒吼。
「徐小坤你他妈神经病啊!」
我弟腾地站起身,高我一个头有余的身子,像一堵墙一样耽耽压迫着我。
「你自己得了病怪天怪地怪马桶没吸力?你得绝症你活该,难道要我一辈子也赔进去么!」
我咬呀怒吼:「可我是你姐,你从小长大的亲人!」
「这么些年,我对你不够好的?我上高中就勤工俭学给你买球鞋买衣服,我上大学不舍得吃穿,让你上最好的私立,给你买最新的手机!你看看我自己用的是什么!」
「你可以眼也不眨地买六千的耳机,报两万的旅游,你怎么就能做到眼睁睁看着我死?」
我把这些年的委屈吼出来,那一刻,我是恨自己没出息的。
明明已经知道结果,明明已经铺好了下一步的路。
可我就是不甘心啊。
只是我弟弟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态度,终究还是把我的不甘心击垮得粉碎了。
「我让你给我买这些东西了?那不是你自愿的?」
「爸死了,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,我是一家之主,将来要不是靠我,你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,难道不是你巴巴地愿意伺候我的?」
「徐小坤,你要是我姐,真心为我好,你忍心拖累我啊?就这个病,要是换我得了,我肯定也不忍心拖累你和妈,我自己找个角旮旯自生自灭!」
我弟说话粗气声重,唾沫星子都快飞我脸上了。
他比我高那么多,双眼一瞪,好像随时都要动手打我一样。
但我一点都不怕,因为要不了多久,他这具身体就会开始瘦削,羸弱,到最后,成为浑身焦黄的皮包骨。
他甚至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抵御不了。
可我想看到那一幕么?
不,我不是一开始就想的。
是他们逼我的。
「徐振乾,你可说准了?」
我擦去泪水,定定看着我弟,又转眼看着我妈。
我妈也红了眼眶:「别吵了别吵了,多伤身子。」
她拉我劝我:「小坤,你弟说的其实也有道理。得了这样的病,谁也不想的……但活着的人,总要为自己以后做打算啊。」
我甩开她的手:「是,是要为以后做打算。我也还没死呢,你们不管我,我总要管我自己吧?」
我说,妈你把房本拿出来,我要卖房治病。
我妈一听这话,立刻变了脸,声音尖锐堪比我弟刚才跟我吼的样子。
「徐小坤你疯了!那房子是留给你弟结婚的!」
我冷笑:「他连我死活都不管了,我还管他结婚?」
徐振乾咬牙切齿:「徐小坤你少来这套,房子又不是你一人的,你说卖就卖?」
我摊手:「没错,不是我一人的,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。」
我说爸临走前留下两套房,一套是生活必需居住房,另一套一直对外出租。
「爸走了,我作为他女儿,天经地义的继承权。我现在要求主张我的权益。」
那套房子市值小两百万,我妈一半我爸一半,我爸那一半一分为三作为遗产。
我有三分之一继承权,再加上十年来的租金。
「我不跟你们计较别的,一口价三十五万,我要这钱治病!」